佛系之四
《心经》为「伪经」之辩
邵颂雄
(原载香港明报 2019年2月20日)
前文以高僧错解《心经》为例,解释「佛学」需与「学佛」并重。
刚巧看到查良镛先生多年前于一篇序文中提到:
「不过『般若学』是佛法中最艰难的部分,普通佛法已经难懂,『般若』更是难之又难,《心经》是《大般若波罗蜜多经》的精华摘要,『大般若经』长达数百卷,《心经》以寥寥二百多字撮其精义,只能提出要点,并不详细解释,对佛法如无素养,读起来轻而易举,解起来寸步难行……你不懂《心经》,那没有关系,世上懂的人本就不多,即使许多有名的高僧,大概也不真懂(他们所著作的心经讲解,有些地方错得十分离谱)。」
此中所说,适为拙文提到佛教生态里面,只重「学佛」而忽略「佛学」的一些观察。
然则,若仅重「佛学」而缺乏「学佛」内涵,那又如何?笔者于此试举另一例子,说明效果也一样可以如查先生所言,佛学学者「对佛法如无素养」,解释佛经时便「不真懂」,甚至「有些地方错得十分离谱」。
美国学者Jan Nattier 于1992 年发表了一篇题为〈《心经》: 中国伪经? 〉(The Heart Sutra: A Chinese Apocryphal Text )的文章,可谓「震动佛学界」(日本佛学家福井文雅语)。容笔者把玄奘法师版本的《心经》先录于此,以便理解Nattier 的论据。
《心经》是中国人伪造的佛典?
《般若波罗蜜多心经》
观自在菩萨,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,照见五蕴皆空,度一切苦厄。
舍利子,色不异空,空不异色;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。受、想、行、识,亦复如是。
舍利子,是诸法空相:不生、不灭;不垢、不净;不增、不减。
是故空中无色,无受、想、行、识;
无眼、耳、鼻、舌、身、意;
无色、声、香、味、触、法;
无眼界,乃至无意识界;
无无明,亦无无明尽,乃至无老死,亦无老死盡;
无苦、集、灭、道;无智亦无得。
以无所得故,菩提薩埵,依般若波罗蜜多故,心无罣礙;
无罣礙故,无有恐怖,远离颠倒梦想,究竟涅槃。
三世诸佛,依般若波罗蜜多故,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。
故知般若波罗蜜多,是大神咒,是大明咒,是无上咒,是无等等咒;能除一切苦,真实不虚。
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,即说咒曰:揭諦,揭諦,波罗揭諦,波罗僧揭諦,菩提萨婆訶。
Nattier 将全篇《心经》分作三段:
「观自在菩萨……亦复如是」为第一段;
中间「舍利子……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」为第二段;
结尾「故知般若波罗蜜多……菩提萨婆訶」为第三段。
她认为,第一段无端提到观自在菩萨,为整部二万五千颂的《大般若经》所不见,于例不合。
第二段的内容,则与鸠摩罗什翻译的《摩诃般若波罗蜜多经》中的一个段落,译词用字,如出一辙。且看什公译文:
色不异空、空不异色;色即是空、空即是色,受想行識亦如是。
舍利弗,是诸法空相,不生不灭、不垢不净、不增不减。
是空法非过去、非未来、非现在,
是故空中无色,无受想行识,无眼耳鼻舌身意,无色声香味触法,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,
亦无无明亦无无明尽,乃至亦无老死亦无老死盡,
无苦集滅道,亦无智亦无得。
译文如此相近,然梵本《大般若经》与《心经》无论句法、用字都大异,令Nattier 怀疑何以差距那么大的原典,竟可得出几乎一样的译文。
至于最末一段的密咒,Nattier 认为已见于其他比玄奘版本《心经》还要早的汉译佛典,如《大方等无想经》及《东方最胜灯王陀罗尼经》等。因此,Nattier 的结论是:《心经》是中国人伪造的佛典,它的写成,先挪用鸠摩罗什翻译《摩诃般若波罗蜜多经》中一段言简意赅的经文为主干,加上汉地信奉者众的观世音菩萨作经文开首,以及一段从其他佛典剽窃过来的密咒为结尾,配上「真实不虚」极富中国宗教典籍的词语来形容。
全篇仅二百六十字的佛典,文字浅白易记,且传说有护持之密咒神力,连玄奘法师往西天取经也靠它渡过种种难关,是故很快便流行起来,成为汉传佛教最重要的一部经典。
忽略《心经》的法义
至于现存的梵本《心经》,Nattier 则大胆假设最有可能的情况,是玄奘法师到了印度时,发觉当地佛教徒竟未听闻有此经典,故发心将之从中文移译为梵文,其后才有译自梵文的西藏译本;因此,与《心经》相关的《大般若经》段落,行文用字可以如此不同,而自诩精通梵文的Nattier 甚至认为梵本《心经》的用词,有些地方颇为突兀simply does not ‘ring’ properly(that is, does not sound idiomatic)to the well trained Sanskrit ear。更且,印度论师所写的《心经》注疏,都是八世纪后才出现,也就是玄奘法师访那烂陀寺之后的事。对Nattier 来说,这也是另一有力证据,说明玄奘往西天取经之前,印度佛教根本没有《心经》。
Nattier 质疑这部佛教奉为大乘佛法精华的《心经》,犹如出家人化缘所得的百家饭、身披的百家衣一样,不过是汉地好事之徒将佛典三凑四拼而来,对佛教的打击不可谓不大。
然而,论文发表近三十年,除日本学者福井文雅外,鲜见有力驳斥。事实上,Nattier 的文章论证严谨、用功甚勤,即使结论对佛教来说可谓荒谬绝伦,亦难以一时戳破。然而,笔者认为当中盲点和漏洞还是不少。
首先,如果《心经》梵本是玄奘法师翻译自中文的话,最方便和最直接的做法,是从梵本《大般若经》中撷取相关段落,而不是另以「别拙」的梵文重塑其原貌。玄奘法师是否对他的梵文程度如此托大,以一己的翻译作为「佛语」,也值得考虑。
而且,Nattier 认为「突兀」的梵文句子,如经文中的
「不生不灭,不垢不净,不增不减」,
于《大般若经》的「原文」作
「na sa utpadyate na nirudhyate/na samklisyatena vyavadayate/na hiyate na vardhate」,
而于梵本《心经》则作
「anutpanna aniruddha/amala avimala/anuna aparipurnah」,
即是由梵本《大般若经》经鸠摩罗什译为《摩诃般若波罗蜜多经》,再由玄奘法师将当段段落「返译」(backtranslation)为梵文的例子。
问题是,梵本《心经》的用语是否真的如Nattier 所言那么「不地道」、只是一种杂碎式梵文?笔者读龙树《中论》,其稽首的归敬颂
「不生亦不灭,不常亦不断,不一亦不异,不来亦不出」,
梵本原作
「anirodham anutpadam anucchedam asasvatam/anekartham ananartham anagamam anirgamam」,
虽然内容与《心经》的「六不」不同,但所用句式遣词却近于梵本《心经》,是亦可以作为Nattier 所言「突兀」的一种反思。再者,梵本《心经》无「度一切苦厄」句,假设玄奘真的是梵本「译师」,熟念全经的他也总不会漏去这句不译。
《心经》中「观自在」、「舍利子」的译名,也明显反映玄奘法师的偏好。 Nattier奇怪什公与奘师译本几近一样,似乎也完全忽略汉译佛典中,后译者把前译润色的可能性。
此外,Nattier 论点的最大问题,是完全忽略了《心经》的法义,而仅以「文字比较」的角度来处理各种佛典。演说般若智精华的《心经》,以表彰大悲的观自在菩萨作开首,其实并无离谱之处,因为这正正隐含了大乘佛教最重「智悲双运」的深义。
梵本《心经》的「经题」,为「Prajnaparamita-hrdaya」,并无「经」(sutra)字,也是对Nattier 的「返译」理论值得置疑之处。梵文经题,并未视此为「经」,而是总摄整部《大般若经》精华的「总持」,以现代语言来说,可说是浩瀚广博的般若教法的一个「executive summary」,约略相当于佛经长行段落之后的重颂。这种体裁,却鲜见于汉土经典。
「佛学」与「学佛」合则双美
印度论师的《心经》注疏, 共有八篇,从八世纪的吉祥狮子(Sri Simha)、无垢友(Vimalamitra)、莲华戒(Kamalasila),到十一世纪的阿底峡(Atisa)、摩诃闍那(Mahajana)、金刚手(Vajrapani)、善军(Prasastrasena)、智友(Jnanamitra),各从不同次第、不同角度来发扬经中密义,而且不少都用上资粮道、加行道、见道、修道、无学道的架构梳理内容,而无格格不入之处。
上引《心经》从「观自在菩萨」以至「究竟涅槃」的分段,基本即是依照印度论师的理解,将内容分配五道,往后则是以密咒为此心要再作更深密精华的浓缩。由此可见,印度佛家传统对《心经》的理解,应先对般若教法有一定程度认识,才以之作为提纲挈领的总摄。
笔者初学佛时,问过不少法师应读哪部佛经入门,答案多为《心经》。但这种以《心经》作为理解「四谛」、「十二因缘」等基础佛家名相的教材,其实本末倒置,一如矢志学习物理,不会对相对论全无认识便以E = mc2 作为理解能量、物质等的入门方便。
总结这「佛系专题」而言,「佛学」与「学佛」二者,合则双美、离则两伤。佛教徒不少都有荷担如来家业的抱负,但要能达此目的,其实不能离开「佛学」与「学佛」的认真修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