石涛的「一画」──我对万物,兴会淋漓
石涛论画,强调「一画」。他说──
「太古无法,太朴不散,太朴一散而法自立矣。法散于何立?立于一画。」
这虽然根源于道家「一生二、二生三、三生万法」的说法,但石涛却有自己的思想,实亦不全同于道家。
道家之所谓「一」,是指盈天地之间而成万物的「气」,气有阴阳二体,有金木水火土五行的作用,由阴阳交错,五行交合,由是而滋生万物。但石涛的「一画」却不全是这个意思。
「一画」是画家自己的「法」,这个法的成立,「盖以无法生有法,以有法贯众法」因此是以一来贯通多,画法虽杂出多端,但「多端」者却仅是画的面目,而不是画的本质,其本质则无法,只是「一画」。
这样说,依然有点太过玄妙,因此不妨再说得具体一点。笔者试将石涛的说法倒过来说──
写画如果「有法」,便是有许多成规横亘于心胸。例如有人理解传统笔法,只是用笔有轻重,用墨有浓淡,这便是「有法」,一旦有法,下笔时便受到「法」的缚束,因此轻重浓淡便成为画者刻意追求的效果,一刻意,便违反了写画的原则。
愈是将这些写画的成法记忆得多,「众法」似皆备于我了,可是这时却变得缚束更多,写出来的就不是画,只是前人画法的大拼盆。
然而石涛却亦并非主张写画不必有法,他只是主张,先须「无法」,由「无法」而自然「有法」,则「众法」自然皆备。
所以我们写画,实在不必理会这是范华原的皴,李营丘的松,必须将前人一切成法完全忘掉,归于「太朴」,然后因心与自然的交感,便自有「一画」生于笔底。这一画,是画家自己于物我交融时,自然而然的产物,根本与前人的法度无关。
「一画」亦并不是「一笔」,全幅画作皆能自然而然,则虽无法却亦实有法,而且不只有一法,而是众法自然具备。可是这些法却不是前人已有的成法,而是法法皆生于画家的胸臆。故写画实无成法可循,实无成规可守,弟子不必与乃师雷同,亦不必求法于前人。
因此对于前人的画法,我们实不必理会其形迹,一落形迹,便生「法障」,成为写画的障阻。必须体会及前人写画的意趣,知其所以如此,无非只是用笔表达兴会淋漓的心态,并非成有一法存于心眼。能这样来体会画法,才能称为「了法」。
石涛由是便批评道──
「今人不明乎此,动则曰:某家皴点可以立脚,非似某家山水不能传久,某家清淡可以立品。
非似某家工巧,只足娱人,是我为某家役,非某家为我用也。」
有成法,变成前人的奴隶,无成法,反而可以用前人的画法,因为自己的意趣恰与前人相若,是故用之亦不为模仿,亦不为受缚束、受奴役。
说到这里,似乎石涛的意见近于老生常谈了。其实不然,因为他并非只说不受前人束缚,而且还提了自己创造法度的重要原则。那就返回本题,依然是「一画」。
他接着解释说──能由「一画」而贯「众法」,主要在于能「尊受」。
什么叫做「尊受」呢?即是能以自己对大自然的领略为尊。 「受」即是领略。领略也者,不只是对自然境界的观感,而是人和自然突然神意交融时的精神状态。
这种精神状态,其实每个人都有。有时候我们与朋友相聚,提到一些人或事,彼此可以不发一言,相视一笑,就已经彼此了解心意,这便是人与人的神意交融;笔者在夏威夷海边饮下午茶,近黄昏时,海水忽然幻出诸般色彩,同座的人忽然吐出一句话:「你看,原来夏威夷的彩虹沉于水底,比天空的彩虹还要美。」这句话,便是人与自然的交融。
写画之所贵,便正在于物我交融时的兴会,能将此兴会表达于画,便是一幅好画,如果不然,只能搬前人的成法来写景物,则始终不能称为创作。
石涛因此提出「资任」。 「资任」即是以大自然为己所用,而不是做大自然的奴隶。笔者试举一例,若未上黄山,便先已认为要欣赏它的烟云松石,那就等于已有「成法」,结果便只是大自然的奴隶,不能引大自然与自己神意交会,领略到的确出乎自己心胸的境界。面对自然而受缚自然,当然便谈不到写画的「一画」。
笔者并不赞成「现代」的潮流,大家斗挖空心思来找物料,又挖空心思来经营物料的「效果」,理由便也正在于此。因为这样做时,看起来似乎是创新了,其实却是物料的奴隶,技巧的奴隶,那就比做大自然的奴隶更下一层,亦未必比做前人画法的奴隶好到那里去。
可是如今评画的人,对做前人画法奴隶的画,批评到一钱不值,对那些做物料奴隶,做技法奴隶的画,却将之捧到上天,甚至因此对「笔墨」二字极端反感,那便是根本不知道「一画」的道理。
石涛这种思想,其实是道家思想,虽然他自己是位禅师。佛家心不着境,是故根本谈不上人对自然的领略,道家则着境,由是对境始能生兴会。若抽离这点精神,自陷于机械,最高明也只是画匠而已。
有的一些研究者还到禅宗里面去找根据,而这个根据,就是石涛师父旅庵本月禅师与玉林通琇的一段对话。《五灯全书》卷七十三《本月传》记载道:
玉林通琇曾问本师:“一字不加画,是什么字?”本月答曰:“文彩已彰。”琇颔之。
玉林通琇的疑问是,当“一”字只在概念上存在而还没有出现形象的时候,它是什么字呢?
旅庵本月的回答是,既然概念先于形象而存在,那么,即使形象没有出现,也要算做是“文彩已彰”了。它来源于《古尊宿语录》卷三十七:
太尉举南阳唤侍者事,赵州云:“如空中书字,虽然不成,而文彩已彰。”
无论是玉林通琇的“一字不加画”,还是赵州的“如空中书字”,都是将注意力集中在形象出现以前的“无”上面——它是无对象的空无的状态,因此这种空,是一种静寂未起的本根状态和一个最原始的层面,从佛学的角度说,它既是宇宙的本真存在,也是人的心灵状态。如果我们仍然没有忘记,在禅宗理论中,“心”所具备的特征是清、虚、空和悟——它是经过透破理性的束缚而达到的纯粹之超越。所以无论是人、社会还是宇宙,禅只承认在所有事物的背后所发生的一种不可思议境:“空”,即禅的终极存在。不过,作为禅僧的石涛可以理解,但是作为画僧的石涛的“一画”,恐怕与这则公案没有多大的关系,虽然从表面上来看,在石涛那里,“一”即是初始,同时又是终结,“一”之前一切皆无,“一”之后万物皆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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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石涛的“一画论”》
中国书画网 作者:刘墨
《画语录》中涉及到“一画”的文字:
太古无法,太朴不散。太朴一散而法立矣。
法于何立?立于一画。
一画者,众有之本,万象之根,见用于神,藏用于人,而世人不知,所以一画之法,乃自我立,
立一画之法者,盖以无法生有法,以有法贯众法也……
未能深入其理,曲得其态,终未得一画之洪规也。
行远登高,悉起肤寸。
此一画收尽鸿蒙之外,即亿万万笔墨,未有不始于此而终于此,惟听人之握取之耳。
人能以一画具体而微,意明笔透……
用无不神而法无不贯也,理无不入而态无不尽也。
信手一挥,山川、人物、鸟兽、草木、池榭、楼台,
取其用势,写生揣意,运情摹景,显露隐含,
人不见其画之成,画不违其心之用。
盖自太朴散而一画之法立矣。
一画之法立而万物著矣。
我故曰:“吾道一以贯之。”
夫一画,含万物于中。
笔与墨会,是为絪縕,絪縕不分,是为混沌。辟混沌者,合一画而谁耶?
且夫山水之大,广土千里,结云万重,罗峰列嶂。以一管窥之,即飞仙恐不能周旋也;
以一画测之,则可参天地之化育也。
一画者,字画先有之根本也;
字画者,一画后天之经权也。
能知经权而忘一画之本者,是由子孙而失其宗支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