岭南派第二代杰出人物 ── 赵崇正先生的艺术与生平
广州岭南派纪念馆拟出版纪念赵崇正先生的专集,向笔者征稿,由是检出两篇旧作,现转载如下。本文初刊于香港《明报月刊》第210期(1983年6月)2012年12月重写。
一
大约是三年前,《雄师美术》督印人李贤文兄过港,跟我谈起「岭南派」,我说:
「台湾人有个很大的误会,常常将赵少昂先生的晚期画风当作是岭南派的代表。
事实上,赵少昂先生的作品并不足以概括岭南派的全貌,
甚至他晚期作品的风格,亦不足概括他自己的全貌。」
话题引起,笔者便娓娓而谈,将自己所知的「岭南派」种种道出,后来便变成〈岭南派平议〉一文,在《雄师美术》发表。
在文章中,笔者特别提出赵崇正先生。
提及他,有三个理由:第一,他是岭南派始创人高剑父先生的早期弟子;第二,他的花鸟走兽画在高门弟子中成就什大,可是由于不擅交际应酬,所以画名不彰,只行内人对他佩服;第三,他是笔者的国画业师。六八年他于文革中含冤受屈而死,文章中提及他,亦表示笔者对业师的纪念。
但是,说来也许难以令人相信,于撰写〈岭南派平议〉一文时,笔者对赵崇正先生的生平亦所知不多,因为授课时赵老师很少谈到自己。所以当时在文章中便只能谈到赵师的授徒方法,以及他的艺术观点。
现在几经波折,笔者已与赵师母联络上了。笔者有一个愿望,便是替赵老师出版一本画集,可是却担心他的作品于文革时已经遗失。赵师母覆函,赵师遗作尚幸获保存,虽然有几幅在全国画展中获评价甚高的作品已告失落,但从保存下来的作品中,尚可窥见他的早、中、晚期艺术风格。
既然邀天之幸,遗作无恙,因此便可进行选画工作了。这工作托目前居住澳门的邬锡华师兄主持,据锡华兄来函,遗作虽算保存得好,可是我们曾经看过的赵师佳作却已不见,可能是送出参加全国或全省的画展后无法收回,亦可能有些是装裱时失落。
发生这种情形的原因是可以理解的,因为赵师生平从不开个人画展来卖画,五十年代以前的画作虽有零星出售,但数量不多,原因在于赵师相当珍惜羽毛,不肯随便应酬;五十年代以后,生活安定了,更一幅画都不肯卖出。由于他的画作难得,而他的牡丹与老虎两个画题都非常有名,求者甚多,所以裱画时失去画件的情形便时有发生了。记得在赵师家习画时,提到一些旧画,赵老师也曾摇头叹息:「送十多张画去裱,总少一两张回来!」
关于赵师画作的流传情况,赵师母最近也有一函道及。赵师去世后,师母只卖过两张画给北京美术馆,因为该馆指名而来,不得不割爱。其后广东省博物馆想收购一批,师母却拒绝了。
师母的想法我了解,她是想赵师的作品流传得更广,给更多人欣赏,所以想将赵师遗作整理结集,假如卖给了博物馆,再借回来摄影及处理便困难了。
因此,最近她的来函已经提到,将来画集出版之后,决定将赵师的一批遗作捐赠广东省博物馆,使赵师的作品能够得到更好的保存。
二
关于赵师的生平,师母于后来函中已给我提供了资料,兹引述如下,俾今后研究岭南派画史的人参考。
赵崇正,字乃寅(1910-1968)广东南海人。他原姓何,因过继给赵宝如先生,故改姓赵。赵宝如先生精通俄文,曾任苏联驻华大使鲍罗廷的翻译,后来又担任孙中山先生的俄文翻译。
崇正先生曾入司徒奇创办的「烈风画院」习过西画,与司徒奇先生亦师亦友。当时广州传统画人对高剑父先生的折衷派画作什为不满,在报章上加以批评,司徒奇则以局外人之身,在报上发表文章与传统画人笔战,如是笔战经年,终将传统画人折服,因此深受高剑父先生赏识。司徒奇亦因此加入高剑父的「春睡画院」,同时邀赵崇正先生加入,时为1927年。后来,黎雄才先生与关山月先生因家不在广州,所以在工余便常在赵家小叙,同时切磋画艺,由是成为莫逆之交。
于1929年,赵先生提供一幅油画,参加「西湖博览会」,并以国画参加全国美展,由是初露头角。
在后来的岁月,赵先生以教学为主,先后担任过东山培正女校、佛山华英中学、真中中学、知用中学、及南中美专的美术教席。但他对于作画依然努力不懈。黎雄才先生说他是「师承唯谨,受业唯勤」。他的画作多在谢熙先生的「文缘庄」寄售。
这里还可以记录一件小事。他收笔者为徒后,曾问过笔者,谈广楠是不是我的亲属,笔者说,是曾祖父。他便告诉笔者,他小时候在家中,看见一幅谈广楠画的水墨牡丹,印像甚深,因此后来他喜欢画牡丹,未尝不受影响。从这件小事,可见他对艺术作品的观察,凡有涉猎,印象必深。他写的牡丹雍容华贵,如今市面上很多伪作(有些还上了网),不但笔墨无法,着色庸俗,最主要的是写得荒野,一点也没有赵师牡丹的气派。
赵先生真正能发挥创作才能的岁月,是在解放之后,那时生活已有保障,可以用较多的时间来作画,因此他便能通过艰苦的练习来揣摩不同的艺术表达。这段时期,笔者已跟赵先生学画,常见他用炭笔起稿,又用小幅画纸来试验着色效果,然后才正式作画。这段期间,他还创作了一些插图,先后为《搜书院》、《红船英烈传》、《三家巷》等作品画连环画,部份画作在《羊城晚报》发表,深受读者爱载。
1957年以中南代表团成员身份,参加内蒙古自治区成立十周年纪念,在此行中,他创作了大量生活气息浓厚的画作,这些都是他人物画的杰作,在当时评价甚高。
1958年,广东仅有两幅画送展「莫斯科社会主义国家画展」,其中一幅就是赵先生的作品,得到很高的评价。
同年,赵先生加入广州市美术研究所工作,在这一段时期,他对具有岭南特色的牙雕、刺绣、石湾陶器等工艺品,在造型、着色方面都提出很多创见,深受老艺人欢迎。多年以后,有人向石湾老艺人刘传老先生请购一个达摩塑像,刘老不肯卖,说这达摩的造型曾与一位画家切磋,因此是他艺术生涯的一个纪录。后来言谈之下,这买家提及,买这达摩塑像亦是送给一位画人,他是广州画家赵崇正的弟子,刘传闻言,立即追问是谁,买家于是说是笔者,刘传说:「哦!是这个谈锡永,我知道这个人,他曾经替赵崇正老师出个一本画册、在香港办过一个画展,可以说是尊师重道,这个达摩塑像我送给他。因为跟我切磋造型的正是赵崇正老师。」由这件事,可见工艺老艺人对赵先生的尊重。
1959年,赵先生应中国人民解放军南海舰队邀请,深入部队采风,于是创作了一些反映中国人民浴血奋战,抵抗外来侵略的大画,这些画作陈列于北京中国人民军事博物馆内。
1968年,赵先生于「文化大革命」中被斗争致死。
三
综述他的艺术创作,早期以现代人物为主,兼写花鸟走兽。代表作有《打铁人》、《弄猴者》等,颇受当时画坛注视。中期创作集中于花鸟走兽,最饮誉的画作是牡丹、猫、虎,代表作中有一幅《双虎图》,评者认为水准已青于出蓝,超越高剑父先生画虎的水平,可惜这幅画在广州展览时,据说因工作人员疏忽,画中的一只虎眼已受损坏──损坏恰在最难修补、而且是最传神的睛部,盖亦可谓异事!另一张《五彩牡丹》中堂,亦是他的代表作,此画曾送北京展览,因为画法独特,所以甚受北京老国画家的重视,并推荐为该年北京人民出版社月历的封面。这张画目前则已失落。
至于晚期的作品,除了花鸟走兽之外,题材又开展到山水的领域。原因在于他到了晚年才有外游的条件,而早期中期却不想「闭门造山」,抄袭古人的画稿。
他到过大兴安岭林区、内蒙、庐山、桂林等地,带回一大批写生稿,并创作了几幅甚受好评的作品。后来又特地到萝冈洞去看梅花,《春寒》及《雪梅》即是萝冈洞观梅后的成果,谁料其中《春寒》一幅却被打成「黑画」,并因此成为致命之由。
《春寒》的画面上有三只石青鸟,「红卫兵」说是影射「三面红旗」;「红旗」变成青色,而且画中的鸟又春寒瑟缩,这还了得,自然是「反党反人民」了。那个时代,惨于中世纪僧侣统治的黑暗时代,赵崇正先生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犠牲者而已。
四
谈及「岭南派」的画艺,不得不追溯至清末的「隔山派」。 「隔山派」的始创人是居梅生。高剑父的老师居古泉,其画艺亦自居梅生处学来,而且骨格风神都有所不逮。只不过居梅生没有传人,而居古泉则有高剑父、陈树人两位高弟,所以画名反而较彰。
居梅生的画,虽说是传自宋光宝与孟丽堂两位客居广东的江浙画家,但成就则远在宋孟之上。他的画,渊源可以溯至恽南田的「没骨写生」。明代自陈白阳、徐天池以后,花鸟画渐变成「文人墨戏」。 「文人墨戏」不是不好,只是容易流为一味悍霸,或则变成空疏颓鄙,因为既然是「墨戏」了,似乎便可以随意挥洒,不管物象而自称「传神」,理论根据则是苏东坡的一首论画诗:「论画以形似,见与儿童邻。」东坡此诗是批评那些写画但求形貌而不表达物象精神的宋代「纱灯派」俗画,可谓切中时弊。但明清两代文人画的流弊却恰恰相反,既不能传貌,又不能传神,所以恽南田的花卉画兴起,便有起衰救弊的作用,纠正了「文人墨戏」的毛病。
居梅生所处的时势恰与恽南田相同,因为他生当「杨州八家」之后,「杨州八家」的精神本来与当时经学「杨州学派」一脉相通,在当时是属于反潮流的画派,但末流却又重蹈覆辙,反潮流竟又复为潮流,出现以片白片黑为气韵、以卖弄条线为骨格的江湖画派,所以居梅生「隔山派」的兴起,首先便标榜「不能形似那能神」的主张,提倡由写生出发,然后才谈得上「遗貌取神」,亦即追求「宋人骨法元人韵」那种形神俱似的境界。
高剑父先生的画法虽然面目不同两居的「隔山派」,但在艺术主张方面却是一脉相承的,因此也可说是自恽南田以来的传统。
如果看赵崇正先生的花卉,你就会发现,他的画又已舍弃了高师的面貌,既不同于两居,亦不同于南田,但风格上却正是恽南田那种「没骨写生」的承继──最明显的,无过于他那些枝条花叶交搭分明、赋色妍丽而不流于俗的牡丹画作了。
所以赵师授画亦以写生为主;所谓「写生」,则包括用心意写生在内。亦即学者见一花一叶,随时要凝神揣摸,究竟应该用那种笔法去表现,造型时应该强调那些细节,遗弃那些细节,然后才可以不失物象而能传神。
在赵师口中,常常谈到「提炼」,这原是丹家的术语,赵师则用来指对物象的形貌与精神加以升华之后的造型概念。道家炼丹,讲究「九转丹成」,赵师写画的造型,亦正是这种境界,例如他早期作品的《弄猴者》,便是当时流落广东、靠玩猴戏为生的外江「江湖佬」的造型。从这幅画,可以看出作者对这落拓江湖老艺人的同情,而亦恐怕与当时军阀割据、国事日非的政治环境有关,作者借此抒发个人的心境、寄托个人的身世。
解放后他创作的连环画,人物都有思想感情,《三家巷》的插图,光看一个周炳的形像,便可以感受到人物的成熟。所以这些文学作品的插图,本身便可以说是一件独立的艺术品。至于他后来到各地写生、体验生活的创作,绝对可以说是具足精神面貌的时代巨制。若天假以年,他能够活到七、八十岁,绝对可以成为一位大师。黎雄才先生在香港六国饭店跟笔者长谈时,叹息道:「老赵如果活到今日,我可能不是他的敌手!」这便真是长者之言。
五
赵崇正师写画,生熟纸并用,大致上如果要渲染的画,用熟纸,不必渲染的画,用生纸。用熟纸的时候,用健毫笔(如狼毫)来勾勒线条,用软毫(如羊毫)来着色;用生纸的时候,用软毫来写花写叶,用健毫来写枝条。
他在笔法方面,反对「笔笔中锋」,认为必须中锋偏锋并用,才能使画面的笔法丰富,而「笔笔中锋」只适宜于文人的「墨戏」,偶一为之则可,奉为金料玉律则不可,甚至可能因此误导后学。
在赋色方面,赵师着重于用水,因为笔毫所含的水份多寡,最能影响赋色的效果。所以濡毫染笔之际,他最擅长于控制水份,能写在生纸上不濡,写在熟纸上不燥,并且能够恰如其份地表达出物象的质感。
他唯一的缺点是不擅长书法,所以往往以不能用几笔带书法品味的线条入画引为憾事。笔者初学写画,画了一枝老梅桩,其时适当致力于临写张迁碑,梅桩写得居然有点隶书味,赵师便立即加以鼓励,其实这仍然是文人「墨戏」的一套。所以赵师于鼓励之余,便亦立即将「海派」的缺点提出,加以教诫,为的就是恐怕我习染了江湖气。
离开了赵师之后,因为忙于生活,又将兴趣放在佛学,有二十年没有好好写过画,只偶然写一两笔遣兴,亦只纯然是遣兴之作,根本谈不上艺术创作,在这方面,可谓愧对赵师。幸而年至六十以后,又有余闲重拾旧兴,学习赵师的勤奋,十余二十年来,即于研究佛学之余,仅以写画作为生活的一部份,这总算是对赵师艺术精神的承继。
现在写这篇文章,对赵师作一鳞半爪的介绍,也只是怀念的成份居多,不足以尽赵师艺术的全貌。但作为岭南派第二代的杰出人物,赵师则是当之无愧的。
达摩塑像