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读几本画册
因为整理书架,便索性将一些画册找出来,欣赏了一晚。其实主要是看五本画册 ──《上海博物馆藏画》、《三高遗墨》、《黎雄才画集》、《方人定画集》,以及当年笔者自己编印的《赵崇正画存》。
欣赏画册固然是赏心乐事,一边看,一边看笔墨技法的发展,便更足以使我们思考到国画的一些重要问题。
《上》册辑录的,都是古代的名作,如果要练习「传移模写」,实在是一本很好的教材,细心欣赏,便会觉得它几乎各家皴法树法都备,如果有人重印《芥子园画传》,实在可以在这里找资料补充插图。
《三》册,说是「三高」,主要的其实只有二高,即高剑父高奇峰。仔细研究,便看得出二高的苦心孤诣,他们将东洋画的技法以及西洋画的技法移入,再加上「隔山派」的「撞水」、「撞粉」,国画的面目便大为革新。将《三》册的画跟《上》册比较,便可以体会到,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艺术,因为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思想。艺术,毕竟只是思想的反映而已。
二高的革新,是以传统为基础,吸收外来的因素,所以面目虽变,可是根基却未动摇,他们的画,绝对不是西洋画,亦不是东洋画,不妨将东洋画的一些名家拿来比较,如横山大观、桥本关雪、竹内栖凤,二高明显有吸收他们技法的地方,可是二高的画,却一定不是栖凤。其所不同,在于气质,很抽象,但亦不难领会,此犹如中国人穿起西服,依旧是中国人 ── 不过这个比喻,对二高的画则依然有点不像,他们的画,绝不是中国人穿西服。
其余三本画册,可以代表「岭南派」高剑父门下三位重要弟子。方人定擅写人物,黎雄才专工山水,赵崇正则工翎毛走兽花卉,恰好每人分占国画的一个部门。
在《方》册中可以见到,方人定早期的作品,仿东洋画的因素很重,可是到了中年,方人定写出来的,便是吸收了东洋技法的国画了。这情形,想跟方先生曾留学日本有关,早年的画,洒脱不开,因此便有东洋画味。
《黎》册中所选的画,无论早期作品抑或晚期作品,面目都很新,足见黎雄才先生一直在突破传统。然而黎先生的笔墨,在三位高门弟子中,可以说是最好,即使是他早期的作品,亦可以看得出,是将笔墨的功能加以发挥,打破了前人的局限。
至于黎先生晚年的作品,则可谓「气象万千」,一洗早期的泛泛,这必是因为黎先生于壮岁即有机会游览名山大川之故。写山水画,若闭门造车,无论技法怎样好,亦必一无是处,至少写不出一种气象出来。 「文人画」末流最大的毛病,即在于闭门写画,因此有笔有墨,有性灵、有寄托、亦总令人觉得空寂。
黎先生于八十年代写出来的山水画,可以代表「岭南派」发展到另一个高峰,已经超过了二高山水画的成就。
《赵》册所选的画,其实并不是崇正先生毕生精品,经过「文革」,他许多作品已经荡然。笔者当日在他门下习画,见过他写一些作品,精彩粉呈,可是于结集时却已失去,所以这本画册便只能称为「画存」,存下来的画就是这么一些,无可选择。
而且,这本画册的图版摄影,也实在质素不高,当日广州当局禁止崇正先生的画出境,因此便只能在广州找人拍摄。负责拍摄的人,价钱开得相当高,可是货色交得什差,因此印出来的效果便欠理想,熟悉崇正先生作品的人,一定觉得画册的颜色,不是太沉就是太尖,跟原画差得很远。
崇正先生的老虎有皮有肉有骨
崇正先生的翎毛走兽,完全师法剑父先生,可是却有所发展,那就是注意到走兽的骨格,他写老虎,不光是写虎皮而已,有肉有骨,因此分外生动。晚年写翎毛,参用宋院画的画法,而以「岭南派」的画法为基调,因此写出来的小鸟,翎毛往往有光,他特别喜欢写石青鸟,因为便于在墨色中加染石青,使翎毛隐隐闪石青色,这石青色其实亦不是染上去,而是变通「撞粉」之法,就这么一笔,半写半「撞」,就得出意想不到的效果。 ── 只可惜他后来却因为一幅《春寒》,画面上有三只石青鸟,被指为「反三面红旗」,被他教的学生(不是门下弟子)殴死。石青鸟对赵先生来说,实可谓是因缘甚深。
如果我们留意到,无论二高,抑或剑父先生门下三位杰出弟子的作品,都会觉得笔墨的确可称为万能。发挥笔墨,可以写得出《上》册中的画,也可以写出「岭南派」的画,而且,西洋画以及东洋画的因素,无不融和于笔墨之内,就恰如汉文化之善于融和异族文化。
后辈画人,有没有可能突破方人定的人物画,黎雄才的山水,以及赵崇正的翎毛走兽呢?笔者相信,绝对可以,时代在变,笔墨亦必同时因应而变,他们的笔墨,只能代表他们的时代,一如二高的笔墨代表他们的时代一样,因此后人亦必可另创笔墨法度,一如黎雄才的近期作品,将「斧劈皴」发挥得淋漓尽致那样,写出新面目新气象的画。
信报
1990年
邬锡华捐赠赵崇正作品展在珠江美术馆举办