由糖说起──说到一家潮州糕饼店
王亭之并非好食糖,但如今却有一件苦事,即是凡称为「甜品」者,照例不甜,要求够甜,人已经以为你是喜欢吃糖了。
然而,甜品不甜,恐怕只是港台两地人士的风气,王亭之吃正宗西饼(即是西人饼店卖的糕饼),反而嫌它过甜,甜到夺去疍味。盖港台人士近十余二十年身娇肉贵,怕肥、怕胆固醇、怕糖尿病,于是便戒这戒那,戒得全无人生乐趣,一旦成为风气,便连糖都弄到不甜了,更遑论甜品焉。
其实,吃糖只是增加一些热量,即所谓卡路里,糖尿病与发肥,无非是由于体质失去平衡而致,体质失衡,则由于过多疑虑,加上太多物欲,所以如果要发病,便日日饮矿泉水亦一样会病,与糖何尤耶!
因此,王亭之便准备一谈糖的来历,兼且一谈香港唯一一家道地甜食,不怕用糖的潮州糕饼店的食制。
现在的糖,绝大部份是蔗糖。中国在唐代以前,没有蔗糖,有的只是米糖与麦糖,发展到麦芽糖,已经是了不起的进步。
汉代杨雄《方言》,是一本纪录当时各地方言俗语的专著。杨雄十分尊重方言的发音,不似如今的香港特区政府,主理教育部门的盲官黑帝,居然用行政命令来扰乱广府话的发音,他们要广府话根据一千年前的洛阳音来做标准,真的可谓混天下之大帐。这样的政府,如何能得民心,他们根本不知道,有几多人在唾骂他们硬销的语音,因为他们根本在破坏方言。
杨雄说:「糖,谓之糖。」那是纪录当时江东人的方言。那么,什么叫做「糖」呢?这是将米煑烂,令其凝结,至于其实际操作如何,则恐怕已经失传了,因为如今实在已无人再用米来制糖。
当时的糖,至今日仍有遗迹,那便即是古老习俗于喜庆时用的「响糖」。这种制品,绝迹已久,唯七十年代初,王亭之尚见在深水埗街头有老艺人在卖「响糖公仔」,他们将粉红色的响糖造成小关刀、小戈戟等等,吸引小孩子。其实这已是响糖工艺的穷途末路。在四十年代,广州的响糖店,可以制造全堂响糖公仔,刘备过江招亲;牛郎会织女;三英战名布;嫦娥奔月等等,洋洋大观,岂有街头摆卖那么小家。
响糖的来源,见于《后汉书》,它说:「以糖作狻猊形,谓之猊糖。」以糖造型,可谓来源甚早。
广府人多忌讳,「猊糖」与「危堂」同音,因此就改称之为响糖了,那时因为咬食时卜卜作声,故称之为响。响糖当然不再用米糖来制造,但当年的猊糖,用的必是米糖。
后来有了麦芽糖,称之为「饴」(音而),有一句成语叫做「含饴弄孙」,那亦是后汉时的故事。马皇太后干预朝政,章帝只是一个傀儡,后来马皇太后老了,便对章帝说,自己年纪已老,能够吃吃饴,跟孙儿玩玩,便已经心满音足,于是还政于章帝。
由此可见,当时的麦芽糖是宫庭之食,贵为当权的皇太后,也无非以食麦芽糖为乐事,现代人看起来,寒酸得很。
但是其时虽没有蔗糖,却已经有了蔗汁,称为「柘浆」,柘即是蔗的古字。在人的社会,语音与文字同时发展,要限制,要改变方言,那不是人做的事。所以王亭之如果身在香港,一定参加五十万人大游行,反对妖音扰乱广府话。
蔗糖的出现,见于《唐书》,唐贞观二十二年(西元六四八年),西域摩揭它国遣使入觐,唐太宗李世民即派人随使者赴其国,学习煑糖法。照猜想,当时摩揭它国的贡品中,一定有蔗糖,因此才有这历史事件。
然而当时的蔗糖,只是黄糖,而且还不是今日的片糖,甚为粗糙。后来有白糖与冰糖,另有故事,如今就且不谈它了,留待日后再作补充。
由糖,王亭之想起潮州人,他们重视糖食,那大概与饮茶有关,饮茶而不吃茶食,十分扫兴。潮州人接受福建的文化传统,加上本土的风格,于是便有一系列的优美茶食。如今在香港能买得到的,已经不是潮州的上品茶食,但有一家老店,则依然胜在地道。
这家老店,冠上地名,其余同名字号则无地名,买时须要分清,盖唯这家老店的出品才及格也。
王亭之喜欢这家老店的鸭颈糖,内里松脆,有响糖的风味,外则裹以软糖,满洒芝麻,吃时口感甚好,有吃麦芽糖的感受。
最宜点茶的是「朥豆仁方」与贡糖,甘香松脆,而且保证甜味适中,不会冒称为「糖」而欠甜味。不甜的糖,有如尸位素餐的官员,有其名而无其实。若甜而不甘香,则有如挨到眉毛白却失民心的官,他们觉得自己好惨,做许多事,做到腰都驮(音陀),可是却骂声满街,此即有如一味死甜的糖,失去甘香酥脆的风味。
这家潮州老店的出品,简直是特首级出品,而且是市民满意的特首,治大国若烹小鲜,治香港如煑酥糖。假如真的给李大状师在打甜甜官司之余,搞出个普选,可以考虑选这家茶食店的老板,他是大甜甜。
战国策杂志 2003年