墨法是最佳效果──兼谈岭南派的用墨
石涛说:「黑团团里墨团团,黑墨团中天地宽。」杜甫说:「白摧枯骨龙虎死,黑入太阴雷雨垂。」这几句诗,可以说已道尽墨法之妙。如果仅将墨法理解为浓淡,如此简单的事,怎能说「黑墨团中天地宽」呢?天地之所以宽,正是由于水墨不但有浓淡,有明暗,有干湿,有涩滑,而且还有色感。
看一幅墨竹,令人感到竹叶的苍翠;看一幅墨梅,令人感到梅花的雪白,这便是水墨的效果,亦即是色感。所以画家即使洗尽铅华,但用水墨,亦可将天地间一切色彩表现。除了水墨,真的想不出有什么工具或技巧,其表现力能够与水墨相比。
张大千送一张墨竹给毕加索,毕加索一时兴起,亦画一张竹送张大千,这两幅同时发表,笔者当时便有一个感觉;即使是毕加索这么成熟的画人,一旦少了墨法,便不出一流的好画,由此可见,中国画的墨法实在是不必再找代替品的优良传统。犹之乎吃饭,中国人吃饭吃了五千年,中间养育过不知多少代人,直至如今,米饭依然是中国人的主粮。如果硬要找一种代替品,那当然可以,面包便是现成的代替品,可是有这种必要吗?
因此,认为国画用墨用得太久了,便企图屏弃了它,另寻材料工具,那也不是不可以,这正如吃饭吃腻,偶然吃一顿杂粮,但决不能因为吃这一顿杂粮,便视米饭如寇仇,而且认为吃饭的人「阻住地球转」。
有些对岭南派所知不多,可是却喜欢攻击岭南派的人,往往说岭南派的画用色太重,太鲜。这批评很片面,而岭南派画人亦的确有些太鲜艳的画,但其实岭南派对用墨比用色还要重视。我们千万不可拿着一些岭南派末流的画,便用来作批评的依据。
笔者当年习画,可以说,是先练用墨然后才练用色。赵崇正先生先教写「红花墨叶」的画,然后才教用色。还记得赵先生当日教时,随手拿起一张单宣,写了一幅玫瑰,花用洋红,枝叶都用紫,一边写一边讲,十分强调不懂用墨的人一定不懂用色。由此可见岭南派的画,用色虽有其独创性,可是用墨则实在是基本功夫。
几年前,黎雄才先生过访,打电话叫笔者去见他,笔者提到他的一些山水画,用石青层层点染,黎先生当时便说:「千祈不可光看石青,完全是墨底功夫。」
黎先生跟赵先生相交甚厚,他们都是岭南派第二代的杰出人物,虽然黎先生专攻山水,赵先生则擅长花卉翎毛走兽,但他们二人同样强调墨法,足见用墨才是岭南派的传统。
赵崇正先生有一次还做过一个示范,他拿起一枝「大塌叶」笔,笔蘸满水,先舐蕂黄,再舐花青,然后侧笔舐墨,笔尖舐点赭石,随手一塌,便写成一块芙蓉叶,由草绿到墨绿,加上赭墨,真可谓色彩变化丰富。当时笔者见到,对这种画法羡慕到不得了,可是赵先生却说:「这种叶,写一两块还可以,如果满幅都是这种叶,就太过花斑斑了。」
于是他洗净毛笔,拿两个小碟出来,分别调墨,然后再洗毛笔,在玉扣纸上压一压笔肚,令水份稍干,便先蘸淡墨,再蘸浓墨,侧笔蘸一蘸砚台的焦墨,笔尖点一点清水,同样写一块芙蓉叶,便叫笔者注意,丰富的墨色变化亦同彩色变化一样,但是却必须「用色如墨」。他说:「不懂用墨的人,其实是不懂得用水。往往见一些人写水墨,随手洗笔,随手蘸墨,谁知笔肚里都是些肮脏水,写出来的画,墨色自然一塌糊涂。」
这一番话,真可以说是「金针度尽」。许多人用色时十分讲究洗笔,又另用清水调色,可是一用墨,总以为墨就是黑色,可以遮掩一切肮脏,因此便马马虎虎,洗一洗笔便蘸墨,写出来虽有浓淡,但却失去了墨韵精华之所在,欲求「墨分五彩」,可谓难上加难。
近年每读到一些「名家作品选」之类的画册,见有些名家,用墨亦不讲究,便知道这真是画人的通病,令到明秀之气全失,真不知怎能表现出「山明水秀」。
岭南派写画,要求一幅色彩烂斑的画,依然有墨法,若用水墨写时,则用墨亦能达到色彩烂斑的效果。这种岭南派的优良传统,近年似乎正在逐渐消失,这可能是由于岭南派门徒太众之故。 ──当年广州画界有一句笑话:「成条大新街都是岭南派。」大新街是象牙工艺的集中地,其中亦不乏写画的人,这些人便都自称是岭南派门人。现在的情形,似乎更甚,因此如何保持岭南派用墨的传统,已属当务之急了。
不过笔者亦已提过,笔墨二者实不可分离,用墨用得好,亦不光是洗笔干净这一点,跟用笔亦有很大关系。
练习笔法,当然最好是由书法入手,然而这亦变成今日的难题,因为现代人已缺少书法训练。不得已求其次,光练习写画的笔法,亦未尝不可以名家。但如果写出来的线条,有平扁的感觉,那就是笔法不佳,平扁的线条同时亦缺乏墨色的自然变化,往往变得很单调,这一点,初学者务须注意。而那些以为用墨只须分浓淡的人,亦真可谓误尽初学。
黎雄才,广东省肇庆人,当代国画家、美术教育家,岭南画派卓有成就的代表人物。擅长巨幅山水画,精于花鸟草虫,画作气势浑厚,自具风貌,被评论界称为“黎家山水”。